罪己诏
WARNING：
*架空朝代 君臣AU 将军7和帝王猜
*BE预警 文题无关
*非常难吃 复健产物
1.
七月夏，雨水顺着琉璃瓦滑下来。
雷声阵阵，蔡程昱撂了折子望向窗外，原来大雨三天未停，到第四日傍晚还显出些下得更大的劲头来。
“嘱咐小厨房做的汤送来了，陛下歇歇吧。”
老内侍端了热腾腾的一碗荷叶莲子汤送来，蔡程昱往里头望了一眼，清淡至极，没什么新意，还是年年夏日小厨房的老花样。蔡程昱低头任温热的白雾缭绕抚上他沉重的眼皮，“阿翁，我想歇歇。”
老内侍躬身领命，绕过屏风后去了。
闷雷滚滚地震了几声就冲破重重低垂的云倾下雨来。龚子棋别剑立在殿外，没有穿他坚硬的银甲，而是一身素白，外罩玄色短褂，左袖宽展，上面绣有流云和太极。他英俊脸庞被雨水打得透湿，睫毛和眉尾都沾着水珠。小太监急匆匆跑了出来，撑起一把伞，有些费力地向他行了个礼，提着声音问道：“大人出来怎么也不打个伞？陛下今日疲累，已经歇下了，大人还是回去吧。”
“劳烦你。”龚子棋沉着嗓子，听不出话音里的情绪，“今日我有要事与陛下相商。”
“这……”小太监手足无措地回头望望隔了一道雨幕的大殿，“陛下今日早朝下令抄没了裴家，裴氏半月来在冷宫日日痛哭绝食，今儿已经赐了白绫。陈大人受了牵连，陛下看在他两朝元老德高望重，格外宽他回乡养老。折腾了一天已是精疲力尽，喝了些莲子汤，是安神的，将军要不明日再见吧。”
龚子棋只是梗着脖子说：“劳烦你。”
“奴才再去传话。”
蔡程昱揉着眉心抻了靠枕垫在腰后。他坐了一整天龙椅，好硬，垫多少垫子也是一样，又冷又硬。
“外头是什么人？”年轻的皇帝满身疲惫，“朕明日再见。……阿翁，命人备了车驾，是哪位大人，如今不能在外头受了湿气。朕身边缺不得人。”
“陛下，是龚大人。”
老内侍躬身的剪影被烛光硬得变形，生拉硬拽地扯出一个奇怪的形状。蔡程昱沉默许久，不合他年纪地叹了一口气，说：“罢了，叫他进来。”
龚子棋就别剑着履跪在他榻前。这是他给的骄纵和信任，轻薄柔软的帘子挽起，年轻的帝王半躺半倚着卧在床头，将军没敢抬眼去看他，一时间内侍都出去守门，连老阿翁都不在，室内骤然寂静，只闻雨水淅淅沥沥缠绵地拍打寝殿门前的砖瓦。
“朕赐了裴氏白绫。”小皇帝的声音哑得不像话，“龚大人急着来见朕，有何要事？”
“陛下从未爱过裴氏。”龚子棋冷冷地说，“与回疆的战事日渐吃紧，陛下却要臣安分守己呆在京城，是否要温水煮青蛙，直到臣私自领兵出关？”
蔡程昱略略打量他，后知后觉地心头酸涩，原来他清瘦到如此地步了。
“朕没想到，连你也终于要与我把话说到这种地步了。”蔡程昱苦笑，却扯不动嘴角，“龚氏一案清查尚未结束。”
从前私下你也不与我君臣相称啊。
龚子棋看着摇曳光影中的蔡程昱，从他膝下寸土到帝王榻前不足十步，却远得仿佛天涯。
2.
龚子棋是蔡程昱捡回来的。
彼时他只有十四岁，小小的身子缩在墨色帘布后头，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口鼻。一场血腥的杀戮和疯狂的劫掠就在他眼前上演，舅舅的尸体仆在他脚边，惊诧神情凝在脸上，双目未瞑，身中数刀，不知是被哪一刀一击毙命。
他在死人堆里守着母亲和舅舅的尸体，呆呆坐着，泪都流不出来。天黑了又亮，亮了又黑，雨声缠绵，庭院里草木深深。不知过了多久，大敞大开的龚府门前跑进来一个人，看起来比他还小，一身白衣，面庞清秀，踏过死人堆，跑到龚子棋面前来，向他伸出手：“跟我走。”
龚子棋盯着他在风里飞扬的黑发：“你是谁？”
“我叫蔡程昱。”蔡程昱拉起他的手，不由他接着问就拉着他向外跑去。龚子棋的视野里只剩下蓝得残忍的天和他在风中飞扬的发尾，和眼前死亡的气息如此格格不入的人，好干净，好纯粹。
他就这样入宫做了太子伴读。东宫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太子，太子就好吃好喝地分给他。二人年龄相仿，龚子棋像蔡程昱的影子，无论去哪儿都跟在他身后。他是龚氏最后一根独苗，父家母家皆为戮没，蔡程昱将他保护在自己宫里，任凭外人如何怀疑他的身份，太子光明磊落，也终于没有流言蜚语继续伤害他了。
蔡程昱好像太阳，明亮温暖，努力地要驱散他心上的乌云。龚子棋何尝不知他将来是要做一国之君的，肩上担着这千里江山，心里要惦着黎元劳苦，年少天真的岁月合一下眼便少一天。年岁渐长，他也试着放下过往去接受蔡程昱对他的好。
可噩梦不肯放过他，日复一日地出现在有风无雨的夜里。他一次又一次从梦里惊醒，冷汗打透贴身的白衫。他平复呼吸用了好久，打算重新睡去却发现蔡程昱就躺在自己身边，蜷成好小，抱着他的胳膊，睡得很沉。
龚子棋偏过头去悄悄地抹掉眼泪，把睡在床边的蔡程昱揽进自己怀里，帮他理睡乱的鬓发。蔡程昱毫无戒备的睡颜在他的记忆里留了很久，久到蒙了尘，多年之后再回想起，竟觉恍如隔世。
从十四岁到二十四岁，那雨似乎一直在下，无论春夏秋冬。他印象里的东宫，只有雨和雪。老皇帝崩逝，他陪蔡程昱在景明殿前跪着，那个夏夜仿佛风都被阻滞，好似天幕里的云藏着闷雷，就是不肯酣畅淋漓地打下来。
蔡程昱次日登基，龚子棋做了征西将军，替他统辖大军，为他守这千里江山。登基六年，朝中多是老臣，小皇帝下旨求贤纳士，于是天下贤士尽皆归附，朝中上下气象一新。
流言也随之而来。
龚子棋在蔡程昱登基的第三年平了一场叛乱，作为他的弱冠之礼送予他。小皇帝在堂上勾勾唇角，赏了龚将军一杯新酿，次日就升他做护国将军，派往西疆镇守与回纥的边境。他为国平叛有功，镇守边疆治军严明，西关苦寒，风沙摧刮，他寄回京中的书信却未有只字片语言其境况艰苦。如此一年，军中上下无不爱戴敬服。
而关于深受圣宠风光无限的龚将军，无人在意他身居高位是否如履薄冰，无人在意他站在文武百官之前是否战战兢兢，“功高震主”四个字便足以将他和蔡程昱之间划下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。流言纷扰，他便称病不去朝觐，蔡程昱半夜匆匆赶来，走到床榻前握着他手腕，指尖覆在伶仃的腕骨上，唤他子棋，说我还是让你受委屈了。
干嘛说得好像我是你哪个青梅竹马的丫头？龚子棋在灯下挑挑眉，反手回握小皇帝冰凉的手，怎么出来也不多穿几件，着了风寒可怎么好。话音刚落却钝钝地明白过来小皇帝此来便是没打算回去，向床榻里头挪了挪，温暖的被褥便包裹了另一个人。侍人跟着两三个，与龚子棋对了个眼色便都退下，到门外守着去了。
“我对不住你。”蔡程昱长不大似的往他怀里扎，龚子棋紧紧揽住他，恍然间鼻头泛酸眼眶发热，他还是当年的少年，手足无措的时候爱往自己怀里钻，好像那就能把他拽出当下的迷茫与困顿。
“你没有。”龚子棋阖眸亲吻他的额头，揽在人背后的手逆着发丝往上捋，三两下解了他松垮的发带，手指插在发丝里，替他按揉后脑。蔡程昱只一头扎在他怀里，跟着龚子棋的胸膛起伏一同呼吸，无意识地蹭他按揉自己后脑的手，乖顺依赖的情态颇像只多年豢养的家猫。
夜雨淅淅沥沥地又下起来，龚子棋吻他的眉眼，鼻尖，唇角。蔡程昱的身体里下了一场大雨，龚子棋被湿热裹挟得近乎窒息，年轻的皇帝抱着他的肩背，要他同他在此夜的雨里化作双飞的燕，并蒂的莲，交缠的藤。
若是帝王家从不允我荒唐，那今夜我不是帝王，龚卿可许我荒唐一场吗？
3.
他与蔡程昱怎么行至今天这般地步的，或许二人都想不清楚，却都有悔恨。
那一夜之后二人食髓知味，龚子棋时常夜里入宫，年轻帝王解衣要睡，他眸色一暗，上前替他解去里衣，下一瞬烛影摇晃，他压着皇帝的手腕将人按在床上，教他何谓相濡以沫。将军攻城掠地时当真威武，小皇帝眼尾飞红，累得动动手指都难，仍张着红艳的唇说些胡话，于是又勾出三更的后半章秘事。
直到某日龚子棋冒着大雨进宫，是蔡程昱的急诏，他单薄背影在烛光里摇摇晃晃，龚子棋看不真切，只听得小皇帝说，朕明日与裴氏成婚。
龚子棋愣了半晌，袍角一撩，跪地三叩首。
“臣恭喜陛下。”
那之后他再未曾深夜入宫，自以为决绝狠戾，不输帝王家。从此他是他口中的龚卿，他是他口中的陛下，过往的事好似云烟，仿佛从未发生过。
一切都变了，一切又都没变。无非是御花园中丁香谢了海棠开了，金鲤少了黑鲫多了，来往宫中的文臣武将依旧熙熙攘攘，龚子棋却下朝就走，从不肯作片刻停留。
蔡程昱从来不说，他也从来不问。皇帝自有皇帝的担子，他不该纠缠不该占有更不该留恋，君臣有别，同榻同枕抵足而眠的日子只能留在东宫与老去的少年岁月作伴，安置得好便是温柔的旧梦，安置不好便是心怀不轨功高震主。
不知宿醉的第几夜，龚子棋踉踉跄跄站起来，醉里看不清楚眼前的路，天旋地转中踢翻了酒坛，自己也摔倒，额头磕在矮几的桌角，血流下来，温热粘稠。他伏在案上好一会儿才哭出声来，又低又沉，像只受了伤的困顿的兽。
像是为了补偿他这么多年为朝廷为自己尽忠，蔡程昱命人启卷重查当年龚氏私结党羽意图谋逆的案子，只派了一名小太监往将军府送了封信，龚子棋回信也没回，只有短短的四个字捎给蔡程昱，多谢陛下。
他不知道蔡程昱听了多少闲话，看了多少弹劾的折子，说来归去无非是龚子棋罪臣之后，如今掌管大军又心怀仇恨，皇帝如此重用他无异于养虎为患。又有风言风语称龚子棋佞幸媚上，有不臣之心，更有借此敲打小皇帝的，蔡程昱为了堵他们的嘴，只好娶了裴氏，封了个侧妃养在宫里。
蔡程昱不得空将其中缘由细细拆讲说与他听，当时也狠了狠心，想着干脆就推开他，推得远些，干脆就做一回负心人，永绝后患。龚子棋上了钩当了真，两处不得相见，各自苦闷痛楚，却演一对明君贤臣演得云淡风轻，瞒得滴水不漏。
龚氏谋逆旧案重查，免不了解去龚子棋的兵权要他回避。他便与偶尔溜出府的黄家公子同去酒楼喝花酒，醉卧美人膝头，笙歌夜夜，愁云却一层厚似一层。
黄家公子陪他喝了半月便说不行了不行了，日日上吐下泻，我爹要打断我的腿呢。龚子棋笑笑佯装不屑，留给他一个潇洒背影扭头就走。回到府里就听说蔡程昱下了一道圣旨，要他三日后入宫，龚子棋遵旨赴约，蔡程昱却只字未提重查的案件，只是说，回疆与我军又起了冲突，依你看，这仗打是不打？
龚子棋下跪叩首，语气却冷得如同三九天树上的冰霜：“臣愚钝。”
“你想要兵权，你想带兵，朕马上就可以给你。”蔡程昱的语气不善，小皇帝向来对他温温柔柔，龚子棋从未听过他这样对自己说话，“多少的不得已朕都可以不管，龚卿，你与朕何时要如此生分了？”
“臣不敢。”龚子棋垂着眼眸，“回疆战事，臣自然愿意为国捐躯，一旦开战，臣时刻听从陛下调遣。”
“你知道朕——我，我问的不是这个！”年轻君王绞紧了袖口布料，“子棋，你明白。”
我明白又如何呢。
龚子棋依旧低着眸不肯看他。
沉默如同利刃刺穿几乎凝滞的空气，蔡程昱似乎有些哽咽，“你走吧，”他说，“安分地，呆在京城。”
龚子棋起身告退，心下却了然，这是软禁。
日复一日，梅雨连绵的季节。他家的事迟迟没有结果，战事也日渐吃紧。虽早有准备，但真到了焦急的当口，他脸色阴沉着一杯一杯喝酒，老奴眼见着劝不住，派人去黄府，黄家公子来了把他的酒杯摔个粉碎，酒坛子都搬开，日渐锐利的英俊眉眼瞪着他：“你喝个稀烂，圣上就肯给你兵权了，是不是？”
“还是你家的事能现在结束重查，让他传旨追授你父亲，你舅舅，从此你龚家罪臣之名一扫而空，你仍去做你的大将军，是不是？！”
“黄子弘凡。”龚子棋闭着眼叫了他一声，“与你何干。”
黄子弘凡冷着脸：“我怕你死了看不到你父亲被追封的圣旨。”
“我是习武之人，只能死在沙场上。”龚子棋满不在乎地一挥手，“少咒我。”
黄子弘凡被气笑了：“倒是我多此一举，都多余来劝你。”
话毕扬长而去，老奴腿脚不便追不上他，只得颤巍巍立在门口叹气。
龚子棋次日便进了宫，淋着缠绵的七月雨。
4.
“龚卿看来是不等朕告诉你，案子查得如何了。”
“朕本想瞒着你，底下查案的大人还未给当年的人定罪。”蔡程昱低着头和被子上露出的线头较劲，“不想你这么焦急。”
“那我就告诉你。”
“龚氏谋反一案，证据系伪造，栽赃嫁祸。”蔡程昱说，“追授龚老大人一品忠国公，其子龚子棋擢镇国将军，即日领兵镇守西疆，无诏不得回京。”
龚子棋跪地稽首：“报君黄金台上意，提携玉龙为君死。”
“臣龚子棋，谢主隆恩。”
他还了龚氏清白，却也终究把龚子棋推得越来越远，最终也留不住。
蔡程昱望着他雨里离去的背影，怔怔出神。
“阿翁，朕是不是做错了？”
回答他的是被雨水浸透的，阿翁的叹息。
5.
“……翌年，擢镇国将军。追其父忠国公。镇西疆。越二年，回人犯，棋率军鏖战，两败俱伤，回人遣博乐郡主行，三月，棋卒于西疆，终年廿七。”
——《梦华鉴•武将列传》
